唱针,划过唱片上密密匝匝的纹路,温润而久远的声音从耳边拂过……
唱片诞生于19世纪末,而我国第一张唱片是1904年录制的孙菊仙京剧唱腔,距今已过去百余年历史。老唱片,蕴藉着历史与文化,记载了时代变迁的吉光片羽。
作为中国规模最大、历史最悠久的国家级音像出版集团,中国唱片总公司存有海量老唱片资源,好似一部中国唱片的编年史。然而,随着岁月流逝,不同唱片载体上的声音正在一点点消逝。
2011年,中唱启动“中华老唱片数字资源库”工程,该工程被列为国家“十二五时期文化改革发展规划纲要”重点项目之一。现存的近18万面唱片母带,将根据轻重缓急进行数字化“另存”。
18万面母带,百年好声音
这是记录了中国整整一个多世纪的声音。
走进中唱北京公司“唱片模版库”,映入眼帘的是一排排高耸至顶的铁架子,架子上是紧密排列着的唱片模版,有的镀金、有的镀银、有的镀镍……每张唱片除了纸质封套,还加了一层塑封。上世纪90年代初,胶木唱片(俗称“黑胶唱片”)一度完全停产,这些唱片模版便成了“文物”,一排排,一张张,记录着年代深处的声音。
另一间版库,主要存放磁记录母带,即音乐胶带。工作人员从架子上取下一盘,从封套可以看出母带的灌录时间、演员姓名、节目名称等。打开封套,圆盘形的塑料片上,一圈一圈地卷着大约5毫米宽的黑色带子,类似盒带里的磁带。工作人员解释说,这就是“开盘磁带”,盒带就是从这儿拷贝过去的。
中国唱片总公司,是在解放前大中华、百代、胜利等唱片公司的基础上建立和发展起来的。至上世纪60年代,中唱便已经形成了集唱片编辑出版、生产发行一条龙的经营格局,并曾在相当长的时间内是中国大陆唯一一家音像出版单位。中唱的“天安门华表”商标,曾经是乐迷和唱片收藏爱好者认可的品质标识。
据中国唱片总公司总经理周建潮介绍,改革开放之前,国内只有中唱1家唱片企业,出版载体均为老唱片,因此中唱的老唱片在录音版本方面最具权威性。目前,中唱馆藏资源收录了一个世纪以来累存的13万面唱片模版和4.5万条磁记录母带,数十万首曲目。其中,1949年以前的唱片模版有4万余面,均是极其珍贵的唱片模版孤品典藏。而1949年至1979年三十年间的国内音乐版权,均为中唱独有。
这些丰富的版权资源,包括一批历史名人的声音,比如孙中山的讲话,毛泽东、周恩来、朱德等党和国家领导人的讲话,都是极为珍贵的音响档案。此外,唱片模版中还收录了蒋介石和民国时期一些政界要员的讲话,同样具有极高历史价值。
周建潮说,孙中山的《勉励国民》是他唯一存世的讲话录音。1924年5月,孙中山在广州用事先写好的《告诫同志》文稿对着留声机演讲,之后根据这段演讲出版了1套6张唱片,这是中国的革命家利用现代声像技术来宣传政治思想的最早尝试。
此外,聂耳亲自演唱的《打砖歌》、《义勇军进行曲》的声音实况,京剧四大名旦在杜月笙寿宴上演唱的《霸王别姬》等,也都是极为珍贵的“中国好声音”。
中唱的版权资源中,有相当一部分是京剧录音,最有代表性的便是由梅兰芳、尚小云、程砚秋和荀慧生合作演唱的曲目《四五花洞》,这张唱片现在也被保存在北京的中唱资料库中。1931年,长城唱片公司灌录了这张唱片,唱片一出,风行全国,“四大名旦”的称谓被国人接受,“梅尚程荀”的地位也最终确立。但此后,再无四人合作的曲目。
说到音乐唱片,不得不提老百代公司,它拥有中国最早的录音室,当年是明星云集之地。在中唱资料库中,留存着百代出品的诸多粗纹唱片,包括周璇、王人美等明星的作品。
工作人员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白色的扁方形纸盒,打开,唱片封套上百代公司经典的“雄鸡”商标赫然可见,“这是解放前的唱片模版,粗纹纹路特别粗,非常重,而且脆,一摔就裂。”
看着这些封套已经发黄的老唱片,似乎听闻到了早已逝去的岁月里传来的回声。
1935年,由王人美主演的影片《渔光曲》在莫斯科举行的国际电影节上获得荣誉奖,这是中国第一部在国际电影节上获奖的影片,王人美演唱其中的主题曲。1937年,随着电影《马路天使》播出,金嗓子周璇的那曲《四季歌》广为传唱,1957年她去世时,在老百代公司录制的唱片日销售量超过5000张,持续月余。
“海选”老旧播放设备
“之前我们去欧美、日本考察过,他们多是公司运作、市场行为。像我们这样,在国家和政府主管部门支持下,全面对老唱片进行数字化保护、传承、利用,在世界上应该说是首例了。”说话的是中唱胜利影音有限公司总经理阎华,也是“中华老唱片数字资源库”项目技术负责人。年近六旬的他,在录音技术方面可谓经验深厚。
据阎华介绍,这项工程从去年春天开始实施,北京、上海两地各有4个工作室,同时进行、同步推进,上海中唱主要负责唱片金属模版的数字化采录,北京中唱主要进行开盘磁带(音乐胶带)的数字化采录。
从某种意义上说,启动这项工程是“时不我待”。阎华解释说,对黑胶唱片、薄膜唱片而言,金属模版容易长锈;对盒带而言,开盘磁带采用的是化工合成的带基,上面涂有磁性材料,易老化、变脆,甚至碎掉,用于记录音频信号的磁粉易脱落,保存时间一般不超过50年。
“50年之后,这些声音信息很可能就没了!”阎华不无感慨。在这次工程的整理过程中,他们就发现,解放初期的一些老磁带已经出现了问题:带基老化,磁带打卷儿,打得像个麻花;磁粉脱落,成了透明带;还有的虽然音频信号尚存,但已经不起再次播放……
阎华说,在正式“干活”之前,技术组首先确立了一个标准,即“最高指标数字化采录”,“有人说我们是大炮打蚊子——没必要。其实有必要!我们是抱着最后一次采录的心态来做的,因为有些模版确实再也经不起折腾了。另外,在采录时,不做人为挑拣、修改,尽可能保留老唱片的所有信息,包括噪音、杂音等附属信息,因为它们都是历史的印记。”
在正式开始采录工作之前,困难便摆在了面前。首先,一些老旧播放设备、零部件已经很难找到了,比如用于编剪、复制所需的开盘磁带,原来有西安磁带厂生产,现在已经没有厂子生产了。目前世界上只有荷兰还在生产,只能从那里进口。
适用于金属模版的唱机也不好找。比如,有很多模版孤品是“阳版”,如今根本没办法播放。阎华解释说,唱片声音最初被刻录在蜡盘上,经由三次复制到不同材质的模版后,最终灌录成黑胶唱片。在此过程中,第一次复制的被称为金属一版(阳版),第二次的被称为金属二版(阴版)。现在有许多唱片遗失了“二版”,只剩“一版”,即“阳版”。由于现今已经没有直接从“阳版”转录声音的设备,因此下一步要根据当时唱片的工艺,重新制造出能够复刻“二版”的机械设备,再从新造的“二版”中将声音采录出来。
阎华举例说,“阳版”孤品中,有中国第一部有声电影《歌女红牡丹》,准确说,它使用了“蜡盘发声”技术,将声音刻录在唱盘上,放映时与影片同步播放,为电影配音。目前,这部影片的胶片保存在中国电影资料馆,声音母带则保留在中唱,且是比较罕见的铜版,根本找不到播放设备。
为了尽可能利用现有资源,中唱在上海、广州、成都等地发起了播放设备征集活动,其中还包括一些设备残骸,作为零部件,都运到了北京。之后,中唱请来早年从事维修、维护的老同志,最终从十几台老设备中“拆东补西”,整合出了7台设备,用于播放母带。另外,针对唱盘尺寸、唱头性能、唱臂性能等,也都做了调整,以适应当前的采录工作。
还有不少唱片发烧友,比如北京一位“玩开盘的大哥”,自愿捐助了开盘机、消磁器、盘芯等。
一些特殊的唱针(又叫“骑马针”),也只能特殊定做,因为“全世界都没有成品”。“我们出方案、图纸,委托加工精密机械的工厂来加工。”阎华说。其实,即使有了相应的唱针,技术人员还是有一个担忧,那就是唱针对金属模版的摩擦,比如,唱针做得太硬,会使模版受损,“出于两手准备的考虑,目前我们正在参与研发如何用激光读取老唱片唱纹的系统,如果成功,将是全世界领先的技术。”
老唱片的“重症监护”
自2012年10月起,技术人员正式开始采录工作,随之而来的又是一连串技术难题。
首先说开盘磁带,非常“娇气”。在识音过程中,磁粉很容易糊在磁头上,俗称“糊磁头”,遇此情况只能停下来擦拭。为了不伤害母带,工作人员还改造了录音机:一般来说,磁带在播放过程中,会有5处磁头与磁带接触,工作人员去掉4处,只剩一处识音磁头,最大限度减小对磁带的磨损。
“我们现在是两班倒,每天工作8小时。像需要‘重症监护’的磁带,10分钟的音频往往需要采录一个星期。有时候,一段录音需要分10次采录。”阎华说。
据介绍,在国外,针对开盘磁带经常采取的是“最后一次采录法”,即把磁带放进烤箱里烤,使得将要脱落的磁粉暂时固定在带基上,以便采录。但这样做的结果是,母带从此废掉。中唱虽未尝试这样“饮鸩止渴”的方式,但对一些重要历史文献性的母带,也会通过“会诊”方式,最后确定一个“治疗方案”,并实施采录。“只能是死马当活马医,当然在实施过程中,尽可能避免误操作发生。”阎华说。
金属唱片模板也不好“伺候”。工作人员首先要做的是疏通唱片的纹路,用竹针沾上绿色的专用抛光膏,将唱片纹理间的异物剔除,保证唱片在播放时唱针不会因为触碰到异物而跳针;第二步是用超声波加去离子水,清洗掉模版上生出的霉点、锈斑。去离子水不含任何矿物质,能够保证不在唱片上留下水印。
说易,行难。修复金属唱片模版的工程师说,经历了数十年甚至上百年的保存,有的模版的氧化斑点非常多,很难清洗,“一般采用超声波电解清洗,但要说洗多深,从而不伤及原有音频记录的纹路,客观上说真没办法掌握。”无奈,工作人员只能一边播放试听一边观察,然后一遍遍试着加深深度,力求清洗彻底。
清洗完之后再经过烘干,然后进行音频采样,分粗纹唱片、密纹单声道和密纹立体声三个分类进行,在此过程中同时进行曲目的切分、编辑,以及最终归档传入数据库。
在金属唱片模版中,薄膜唱片也令技术人员颇为头疼。因为其中有相当一部分是从压片机上直接下来保存的,也就是通常说的“阴版”,所对应的唱机需要定做。而更为棘手的是,这些唱片大多没有切边,翘曲严重,圆心不定,转起来易偏心。“当年负责刻纹的老同志们都不在世了,只有负责电镀、压片以及设备技术人员还在,我们把他们都请回来了,一起商量解决技术难题。”阎华说。
就说解决翘曲的问题,先是尝试将重物压在金属模版上,试图压平它,但作用甚微;后来,利用强磁原理,在金属模版下面放磁铁,在上面放磁片,两者相互吸引,产生强磁,将金属模版“扯平”。至于“偏心”问题,技术人员最终摸索着设计出了一套专门的工具来进行纠正。
由于没有现成的经验可循,技术人员、工作人员只能投石问路,边实践边摸索。据粗略统计,从开工至今,将近10个月过去,已累计完成约1万盘老磁带、数千盘老唱片的数字化采录。然而这个数字,距离中唱的资源库存量,还相差甚远。
这个庞大而艰辛的工程,仍在继续……
|